当前观察：散文丨何永洲：五斤粮票

五斤粮票

(资料图片)

文/何永洲

又到板梁。

已记不清是第几回来板梁了，也记不清多少回抑制不住同样的冲动了。此时此刻，满载湖南作家采风团两辆疾驰的大车放慢了速度，缓缓驶进板梁村口嘎的一声停住了。我差点忘了大巴行李架上随身带的小包。心头依然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脸儿依然刚喝过酒似的慢慢发热慢慢变红。因为这儿对我来说，有一种难以明状、魂牵梦绕挥之不去的情怀。

这情怀，不因为板梁连片保存完好、雕梁画壁、刻檐飘顶，尽显湘南古建风格的369栋古民居；也不因为村口的接龙桥、村中的青石路纵横交错和店铺居家的古朴相连；更不因为那原汁原味最具湘南古风的小吃和传统家常爆辣红炒的“十碗荤”。而是因为一个普通的板梁女人——我高中时的同学。

50年前，我荣幸的上了高中，那时生活太清苦，我们吃的菜全是用瓶瓶罐罐自家带的毫无营养且不到周末就变味的干土菜，米饭也是自家带来大米换饭票的。每餐只一张饭票（3两米）不敢多用。我感觉肚子从没填满过，饿得双眼深陷脸黄体瘦。不料一天夜里我忘了给自己存放米菜的木箱上锁，5斤米饭票被人偷走，我丢了魂似的痛苦不堪。早餐时厨房窗前排起了长队，我双手按着肚子蹲在一旁默默流泪，巴望偷票的人发善心将饭票送回原处。忽然有位女同学，我们班的文体委员从队列走出问我是不是肚子痛，我哭着把丢饭票的事说了。她说你真的太老实，哭什么哭啊，为什么不报告老师？说着就从衣袋里摸出一张5斤的粮票两块钱，示意我快去后勤换饭票。我吞吞口水摇摇头哽咽说不行，我家没粮票还你！她说不用还，她有的是粮票！

后来，无论是在课堂还是在操场，我总爱偷偷看她，又生怕迎面碰着她。偷偷看她的时候我的脸会不由自主地慢慢发热，而迎面碰着她的时候我会慌乱得说不出话来……

那时高中毕业时没了考大学中专的概念，毕业后的20多年里，我回乡先务农，后当民办教师，后来考取公办教师，后来当了乡镇干部，再后来，头儿们说我还能写两下，又把我调到县文联，算是当了准作家。当我头一回捏着到手工资和粮票时，兴奋之余就想起家在板梁的那位女同学。因为我和她本县本土，只是穿过县城的那条名唤便江的河，将我们分隔一个在江右一个在江左，两家相距百余里而已；更因为那历经岁月洗礼的5斤粮票直挂心头。真的，我见到粮票就会想起她，而想起她就如见到粮票，好像她就是粮票，粮票就是她。后来，粮票慢慢被金钱替代，被市场淘汰，可她在我心中无法替代，没有淘汰。相反，想她念她的情怀愈加强烈了。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工作变动在哪个岗位，我常常会回想起她的模样——身高约1米7，鸭蛋型的脸儿白里透红，清澈明亮的双眼，让人有种水汪汪秋波照人的感觉。

我无比冲动地四处打听她的下落，寻找与她的联系方式。终于有一天，我鼓起勇气拨通了她的电话。得知她在家待业时，我提出要去板梁看她，可她却含含糊糊回答有点不爽快，好像内心隐藏着天大的难处。我说老同学我决不会为难你，我现在是县文联的小作家了，而板梁村古村古落的很有特色，就想去采访写点什么。我还一味强调我会带两个人去，中餐就在村头附近小店，请她一块去吃。她说她不是怕麻烦，只是……她很快话题一转坚定地说，你来吧！来吧！我说只是麻烦你和村里头儿说一声，取得配合采访。听说你也是村干部，我该怎样称呼你呀老同学！此刻她声音忽然变得细柔，说，你就叫我刘同学吧！

相对于泱泱大国，板梁村极小，可历史极老。这里人杰地灵，是当地刘姓的主要开源地之一，六百多年前，板梁刘氏始祖、汉高祖刘邦之弟、楚王刘交的后裔——刘子芳在古老的龙泉庙旁落户。在这块有着600多年建村历史，古老厚重富饶的土地上，养育了一代代勤劳智慧勇敢淳朴的人们。而那些可歌可泣、耐人寻味的民间美妙传说，如《姐妹创人》《猴子观日》《接龙桥》《文峰塔》《板梁村名来由》《保民平安的东圣娘娘》《一个裤裆生六个半秀才》《孝悌老女满贞》《一夜建官厅》《银子塘》《少妇望月》更勾人心魂惹人霞思。可惜殊少有人道及，仿佛“养在闺中人未识”！

我终于头一回走进了板梁村，终于见到了刘同学。接待我们的除了刘同学还有一位刚退岗的刘老支书，记得那是2006年秋收时。刘老支书热情地告诉我们，板梁古村位于湖南省郴州市永兴县高亭司镇境内，是原金陵县的重要集镇，也是桂阳、耒阳、常宁往返的商埠之地。这儿相距离永兴县政府60余里，现有人口1886人，耕地面积1260亩，一个自然村布局，辖19个村民小组，村民以种粮、种烤烟为业，生活传统古朴。

采访中我会时不时偷瞧一眼领我们边走边看、手舞足蹈帮着老支书当导游的刘同学，仿佛她是陌生人。近30年了啊30年了，刘同学大体容貌没变，只是额角添了丝丝皱纹，头顶添了些许白发，记忆中她喜欢留长发，今仍如此。不过从前她故意用长发遮了半张嫩脸，而眼前她是用简单牢固发夹把长发捆至背后，看上去仍清秀照人，不失学生时的气质。她已是板梁的村秘书兼妇女主任了。

刘同学瞟我一眼，撅起薄红的嘴唇说，你瞧瞧，板梁村村貌像不像一条古船，村后有座小山，山上林木茂密，远看仿佛小山坐在古船里。在这里，古老的房屋依山而建，村人依山而居，全村占地3平方公里。村前视野开阔，有历经风霜的七层古塔迎客引路，有三大古祠平行排列，古驿道穿村而过，青石板路连通大街小巷。而村口那座叫接龙桥的石板古桥，桥下小河绕村而下，清澈的河水曲径通幽。村内至今仍保存369栋完好无损的明清历史建筑。

然而，因工作关系我也游过不少古村落，见过不少同样的场景。我想，这些历千劫而不倒塌的古民居也跟人一样，苍老之后会生皱纹的，且愈老“皱纹”愈多。而历史往往就深藏在那一栋栋老房子的皱纹里，而皱纹里深藏着感天动地的故事，恰恰能验明那些老房子的悲喜身世。或皇室贵族的居家、或达官显要的宫殿、或富贾阔商的豪宅，古今中外莫不如此。所有建筑史上的杰作，皆与重名重权重钱难以分割。

在此，且不说古村官显权重、学富五车的杰出人士和富贾天下、挥金如土的大土豪。也不道村内庙祠亭阁、古私塾、望夫楼、古钱庄、宝塔、古井、石板路布局如何机巧，奇石异树如何令人叫绝。更不言古民居雕梁画栋，飞檐翘角，工艺如何精湛，样貌如何动人。单说村前中段那条古商街，就足以透出板梁地域的显要和惜日的繁华。

古商街铺面沿古道而建。总长不过300米，街面宽窄不一，最宽的地方3米有余。而较窄的地方不足2米。街中用一米余长的青石板横铺，两旁是一米余长青石竖着镶边，边外是尺把宽水沟。一眼望去，整洁古朴而优雅，只是历经无数过客的踩踏，光洁如镜的青石板微见踏磨的凹痕。临街店铺数十家，经营品种五花八名。抬头看，“富美号”等商铺名号，字迹仍能较清晰地辩认。若做数十桌酒席，所需酒水菜肴本村商铺即可办齐，因为这儿有“五十桌酒席不出村”之称。而周边及相邻的桂阳县村民都喜欢到板梁小墟市做买卖。因为这儿民风淳朴价廉物美。不过每逢墟日人挤车多，拖板车搭装物质做生意时，得小心挂倒街边摊位。

刘老支书听过他爷爷讲古商街故事好多回，至今他还清楚地记得，那时街道两旁所有的房屋、商店，一律是青砖、黑瓦、木门木窗，两层楼的为多，当然也有一层三层楼的，但比起现在城镇的钢筋水泥结构，铁门玻璃窗，表面还嵌上多种颜色瓷砖的高楼大厦来，似乎显得太简朴太落后了。临街那些两层高楼的底层，大都是前店后坊的各种“铺子”，其门板都是那种可以装拆的长条形木板。清早拆下，店门大开。夜晚装上，关门闭户。这种店面虽不如现今的玻璃门、卷闸门方便华丽。但那种人间传统古朴的亲切感，照样引得前往光顾的客人川流不息。

商业街虽然街面不大，但沿街的数十家小店生意火得很呢！你看，一家打铜的，两家染布的，三家缝纫的，一家剃头的，还有麻辣筒子骨切面店，本土鲜味快餐店，便江鱼类专店，还有两家做豆腐的，都是没日没夜没完没了。从前农历逢五逢十赶集，店主还有点闲日。而今，每逢农历三、六、九赶集，古商街就真的忙死人啦。你瞧那个刘铜匠，外像50来岁，鼻子绯红，喉管里像塞了鱼刺似的咕咕响，气喘吁吁咣当咣当不停地咳着嗽，据说他是得了遗传性肺结核。刘铜匠“咕噜咕噜”拉一下风箱，就像喉管喘一下气。而当喉管喷出一口粗气，又似拉风箱。风箱一拉，炉火一旺，映得整个脸颊透红了，鼻子更红。活象青春焕发红光满面的后生子。他对满屋争买铜器的顾客说，逢到集日，真的忙得摸鼻子都没时间。而顾客一瞧他的鼻子，真的好像被炉火烤熟的样儿，红得要流血了。顾客就在心里说，像你这样的鼻子呢，好在没时间摸，如摸，还担心“瓜熟蒂落”哩！

那个剃头的刘师傅呢，人称刘剃头。面对排了长队的顾客，呵欠连天，无精打采眼皮下塌，好像一辈子没睡过觉。现在刘剃头正提着剃刀，将一个白发老头的头揽在怀里，老头的头坚硬得放光。剃刀在老头的头皮上刷刷刷，那响声真像削萝卜皮。那“萝卜”被“削”得紧闭眼，嘴裂开，流出了半尺长口水，好在老“萝卜”皮厚实，才没出问题。也有顾客担心，刘剃头实在太辛苦，生怕他万一失手将老人的耳朵当头发一块剃了。顾客们就劝刘剃头先歇歇，换口气喝杯浓茶再剃，他们宁愿排队多等一会儿！

两家豆腐店也忙累得像打仗。刘三崽的好朋友刘番贵家的豆腐店就在街西，而另一家在街东。刘三崽还清楚地记得，那时，和他同龄的刘番贵还只有15岁，店里大桶小桶，大缸小缸，拥挤得摆到了街边，满店终日热气腾腾，飘荡着浓烈的豆腐味。当初家底殷实的刘番贵不肯上学，父母就故意整他，把活安排得满满当当的让刘番贵无丝毫喘息的机会。一会儿叫刘番贵劈柴，一会儿唤刘番贵挑水，一会儿使余刘番贵赶快来烧火，一会儿要刘番贵赶紧扫地……特别到了寒冬，鸡刚叫二遍，天还没放亮，父亲就用冰冷的手，把刘番贵从软棉棉热烘烘的被窝里拉扯出来，说：“你不念书，就跟我干麻！”从清早四、五点，到深夜十一、二点，父母忙多久，就番贵番贵唤多久，唤得番贵心儿乱乱的烦死了。

这条不足300米的老街实在太拥挤了。一家干辣椒炒牛肉，满街被呛得打喷嚏。谁家孩子跌跤打破了碗，弄脏了衣裤；谁家女儿领来新郎倌，谁家儿子有了花姑娘；街坊邻里心中有数。就连经验丰富的老夫老妻，不小心床上动作粗鲁，说笑声调过高，青年夫妇自由自在，通夜十分动情的打情骂俏，都会被隔壁邻居竖起耳朵听了进去，竖日就成了青石街的头条新闻。待到赶集日，就成了板梁村谈笑风生，趣味投合的新鲜活话题。偶尔夫妻乱猜疑，婆媳赌气，兄弟争菜园发生口角，整条街道也会骚动起来，交头接耳指指点点，说长道短眉来眼去的。看热闹的立刻堵住了狭窄的街道，闹了半天，最终非得由德高望重的老泰山亲自出马，愤愤抖扬着拐棍，露出老牙，哼哼几声，各打几板，方得平息。刘番贵最爱看这等打斗的热闹场面，任其母亲喊破喉咙也置之不理。父亲可不同，最多唤两句番贵番贵，说：“事儿堆到脖颈上啦，你还有闲瞧闹热！”有时一句也不唤，一句也不说。无声中一粒“杨梅”（手中指成弯弓状打小孩的头）重重落在番贵头顶，番贵顿觉满脑壳皮骨生痛，痛得泪星子都暴出来了。番贵最怕这种无声的行动。要想番贵挑水、劈柴，母亲千呼万唤不管用。而父亲眼色一使，连嘴巴都没动，番贵就乖乖围着父亲转了。否则，父亲就让番贵“吃杨梅”。有时还“吃鲫鱼”（打耳光子），有一回，父亲一个“鲫鱼”打在番贵脸上，耳朵差点被打聋了，还流出不少鼻血。后来只要父亲喊声番贵，番贵的耳朵就会生痛地摇晃几下……

如今，板梁村被誉为规模最大，保存最全，风水最好，文化底蕴最厚重的“湘南第一村”“中国历史文化名村”“中国传统村落”“全国特色景观旅游名村”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中村宗祠）、中国传统建筑文化旅游目的地、国家AAAA级景区，湖南省美丽乡村示范村等殊荣。游客一茬接一茬川流不息，古商街再次空前繁华。刘同学的女儿当起了导游，我看见她举着话筒扯起嗓子说话的样子像她妈妈。而她妈妈呢，却办起了游客古宴接待馆。

今盛如惜啊！我又一回看完了板梁，又一回感受到了那种难以明状挥之不去的情怀。临走时，闻见刘同学古宴馆那独特的飘香，我抽抽鼻子停住了步履，真想留在板梁吃一顿平常难以吃上古宴，可领头的口哨一吹，扯起嗓子高喊，请采风团的同志快上车呀，下一站，黄克诚故居。我呆呆地望了望古宴馆，吞吞口水，喉眼珠子上下滑动了几下……

这一回，我和所有来板梁文旅团队一样，记住了这里的古庙古祠古亭古阁、古私塾古商街古钱庄；也记住了这里的奇石怪树古井古泉、砖雕石刻木梁壁画。而与众不同的是，又一次记住了我此生难以忘怀的五斤粮票。

何永洲，湖南永兴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文创二级，毛泽东文学院高研班学员和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人民文学》《北京文学》《青年文学》《文艺报》《湖南文学》《芙蓉》等刊。已出版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报告文学集共16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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